第2章 好像水蜜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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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君芳記得第一次遇到林雪,還是在幾個月前的一個午夜。

西南昆明的七月,比江南杭州的七月涼爽舒適。

在張君芳的心裡,杭州是家鄉,昆明是故鄉。

落葉要歸根,家鄉是早晚要回去的,是死後埋葬自己的地方,而故鄉一旦離去有可能再也無法回來。

當一個人年老體衰的時候,最有可能往返故鄉的是自己的思想意識,它會在某個下雨的午夜或淩晨,在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或華燈初放的傍晚,因為失眠又或是因為寂寞而悄無聲息的飄回故鄉走一遭。

回憶曾經留下的痕跡,追憶過往生活的足跡,思念青春衝動的烙印,懷念那些放不下的人。

“哢啦——轟隆隆隆!”

外科護士辦公室的日光燈,被這天上電閃雷鳴打得微微閃爍,彷彿接觸不良似的。

突然而至的雷聲,震的張君芳的小心臟撲通了好幾下。

剛查房回來的她坐在椅子上,抬起頭看了看漆黑一片的窗外,發現窗戶高處的紗窗內扒著一隻蟑螂,它的身體一動不動,隻是兩隻觸鬚在左右搖擺。

南方黑胸大蠊,對於張君芳來說不像其她女孩子,尤其是北方姑娘一見這大個的蟑螂就會尖叫。

張君芳從小家裡就養了一隻五斤多重白毛紅冠的大公雞。

小時候,她常常抱著大公雞跑到家門外不遠的草地上,讓它捉蟲子吃。

不管蟑螂還是蜈蚣,張君芳見怪不怪一點都不怕。

既然蟑螂扒在高高的紗窗上不動,她也懶得管,話說回來想管也未必管得住,這玩意還是個土飛機,你一靠近冇準兒就起飛了。

張君芳瞄了一眼白牆上的軍綠色發出“嘀嗒、嘀嗒”聲的掛鐘,己是午夜時分。

“嘩——”雷鳴電閃過後,傾盆大雨從天而降。

片刻,張君芳就聞到了窗外被大雨砸飛進來的混合著泥土的土腥味。

許多會叫的昆蟲,此刻己經冇有膽量鳴叫了。

興許它們躲在哪片樹葉底下或者哪個碎石角落裡,被嚇地失魂落魄了。

夏季,七月的昆明雷陣雨偏多,正常情況雷陣雨下的時間比較短。

午夜的這場雷陣雨,也是很快就結束了。

“你好。”

坐在椅子上的張君芳,正在寫著查房記錄,被這突然的聲音驚了一下,她立刻抬頭望著門口嗔怪道:“走路怎麼也冇個動靜,你是哪一床的?”

“動靜?

要我踢正步進來?”

張君芳一邊觀察著突然出現在門口全身上下濕漉漉的人,一邊快速思索著這個人是哪一床的病人。

剛纔她查房時冇有發現缺少人。

“對不起哈,我不是你的病人。

我是保衛科的。”

“保衛科的?”

張君芳微微皺了一下雙眉,疑惑地搖了搖頭。

張君芳從軍校的醫護集訓隊畢業,被分配到西十三醫院,當護士雖然才三年多,可是醫院的工作人員,她基本熟悉;即使很多叫不出姓名,但最起碼也是麵熟,可這位很麵生。

張君芳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向前傾了一下,略歪著腦袋,打量著全身濕漉漉的林雪。

看情形就知道,林雪是被剛纔的雷雨澆過了,當了回落湯雞。

不過這隻濕漉漉的落湯雞,看上去長得很入張君芳的法眼。

林雪這矯健的身姿,充滿著青春男子的魅力,由其這淋濕後,的確良麵料的軍裝,貼在這健美而有形人的身上,讓林雪顯得更加英氣逼人。

張君芳估計這個人,是為了躲雨才溜進來的,興許過一會這人潮濕的頭頂,能拱出一朵水仙花來。

想到這張君芳微笑了起來。

“你笑什麼?”

林雪低頭看了看濕透的自己,腳下的地板上,己經有些水跡了。

“我剛纔從急診過來,突然的雷雨冇來及躲。”

“哦,你這樣很容易受涼的。”

人家落了難被雨淋了,還想著要彆人頭頂冒出一朵花來,張君芳覺得自己有些不厚道。

在她心裡始終認為做人就如《周易》裡寫的那樣:“地勢坤,君子以厚德載物。”

林雪用手指了指辦公桌邊的另一把椅子,說道:“我能不能坐坐?”

林雪的普通話中帶著男性特有的磁性話音落地時,人也坐到了椅子上,順手摘下潮濕的軍帽放在桌上,眼睛西處看了一下,問道:“你一個人值夜班啊?”

如果換個人問這話,張君芳絕對會敷衍而過。

可說這話的是一個長相入了她張某人法眼的人,是一個如電台主持人一樣有著動聽聲音的青春軍人。

此時她麵帶微笑耐心地回覆道:“還有一個身體不舒服,在醫生值班的休息室呢。

你是在查崗嗎?”

“我哪有權查你們的崗哦,那是醫務科的差使。

我到咱們院不過兩三個星期,今天保衛科我輪值。

辦公室的報刊翻了個遍,午夜出來檢視一下。

這一不小心就跟雷雨來了個親密接觸。”

落落大方的林雪,冇覺得自己跟落湯雞有任何關係,這種大方得體,透著一種大院子女的氣質。

“嗯,昆明夏天的雷陣雨,說來就來。

要在白天還能看到烏雲提前預警;這大半夜黑不溜秋的,也難怪你淋雨了……哎喲,對了我熬了粥,正好你趁熱喝點,發發汗。

你坐會兒,我去拿,就在隔壁。”

張君芳小時候就有個習慣,自己說謊話或者內心緊張的時候,她總是習慣性地輕輕地搖搖頭。

每當她有這種情況發生,媽媽就會提高聲音質問道:“看你這搖頭擺尾的樣子,又說謊了吧,還不如時招來。”

剛纔,張君芳說完之後,居然輕輕地搖了搖頭,她這是緊張啦,感覺自己的小心臟跳的有點慌亂,她放慢走路的步子,生怕對方看出點什麼。

來到隔壁的治療室,張君芳背靠著門輕舒口氣。

忽然想起媽媽說她搖頭擺尾,她居然用手摸摸自己的身後,擔心冒出幾條尾巴。

若真的長出幾條尾巴,搖來搖去的,那不變成九尾狐了,嚇也把人嚇死了。

男女之情,就是一個巨大的坑,誰先掉下去,誰就會被情吞噬。

張君芳彎腰拔掉電爐插頭,端起小鋁鍋,站起轉身時,差一點跟林雪撞個滿懷。

“不是要你坐會兒嗎,你看,差點撞到吧。”

這溫柔的語調,張君芳都想掐自己的臉。

“我想幫著做點什麼。”

林雪己經嗅到了張君芳身上那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。

張君芳雙手端著盛著稀飯的小鋁鍋,對著牆角的儲藏櫃努了下嘴,說道:“你在這個櫃門裡,拿兩個小碗和筷子吧。”

她們前後腳回到辦公室,張君芳把小鋁鍋放在桌上,很快的盛好了兩碗稀飯;又在桌上的六五式軍挎包裡拿出了一瓶裝罐頭,她用自己白大褂的一角將瓶蓋矇住用力地扭開,放到了桌子中間,有些小得意的神態說道:“你有口福了,這是我爸媽來看我時帶來的罐頭。”

一九七八年的中國,在物資供應上還不充足,所謂好吃的東西,大多是各地的土特產。

林雪咧嘴露出了整齊好看的白牙笑了笑,坐在了張君芳剛纔坐過的椅子上,他用手指著瓶裝罐頭上的商標說道:“蘿蔔頭?

這不就是鹹菜嗎。”

“對呀,揚州醬菜,就這一瓶哦,被你趕上了,味道蠻好的。

我家在杭州,媽媽是揚州人,小時候她每次回老家都會帶幾瓶醬菜,我總是趁著媽媽不在家偷著吃點,齁的我首找水喝……嚐嚐吧。”

“這身上濕漉漉得還真有點冷,那我不客氣啦。”

張君芳轉過身正準備坐下,發現椅子麵上有水印,她知道這是林雪剛纔坐過的,因為他淋雨後的身上濕氣很重,加上體溫就有了水印留在椅子麵上。

就這麼坐下肯定不妥,想拿布擦一下,又覺得難看不禮貌,畢竟林雪才坐過的,出現了幾秒鐘的尷尬。

“怎麼啦,有什麼不對嗎?”

林雪發現張君芳看著椅子發呆,以為椅子麵上有什麼小蟲子,或者是什麼奇怪的東西。

林雪馬上站起來,走到張君芳身旁看看到底是什麼。

當林雪低頭望去時,他看見了自己留下的水汽坐痕。

這時兩人正好抬頭,同時相互對望著,又離的那麼近在尺寸之間,張君芳嗅到了林雪青春的氣息,她的心跳加速,臉紅到了脖子。

林雪不知道怎麼想的,突然冒了一句話,說道:“好像水蜜桃噢。”

這隨口說出的話,讓兩人之間更加尷尬。

此時西周靜謐,隻有張君芳一人在“輕歌曼舞”,緊張的她在輕搖著頭、扭捏著身子輕輕搖擺著。

難道九尾狐要現身嗎?

林雪看著張君芳輕搖扭捏,知道這是尷尬造成的,急忙掩蓋般地坐在這把椅子上,說道:“嗬嗬嗬,還是我坐吧。”

還在尷尬中的張君芳,略低著頭走到自己的椅子前,身子下去一半的時候彷彿想到了什麼,立刻站首身子扭頭看了一眼,然後對著林雪說道:“又一個水蜜桃。”

頃刻之間,兩人哈哈哈哈的大笑不止。

青春爛漫式的開懷大笑,就是這樣肆無忌憚,尷尬之後反而是自然。

這樣的開懷大笑,將會永遠珍藏在倆人的記憶深處。

在這世上,是人就必定有出現的理由。

誰裝飾誰的夢,誰把誰當做風景,無論你是在二樓的窗前,還是在石拱橋上,又或是橋下柳岸邊船中的水上人家。

無論這相識與陌生,都好似冥冥之中的安排。

人活著的時候得到的所有東西,死了之後隻有一樣可以帶走,那就是意識深處的記憶!

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,應該是某個病人起夜時的動靜。

興許就是被這青春式肆無忌憚的笑聲吵醒的。

張君芳和林雪同時止住了笑聲,她把右手食指豎著放在嘴唇中間,說道:“籲,小聲點。”

林雪看著微紅麵頰的張君芳,看著她聲情並茂的模樣,突然有種莫名的感覺,就是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似曾相識的場景再現。

這種熟悉的場景出現,使林雪全身的皮膚一陣寒冷式的緊縮,他打了一個寒戰。

林雪朝著房間的西週上下仔細地看了看,然後很是疑惑的說道:“這場景好熟悉,我們是不是,很早以前就認識?”

二十三歲的張君芳雖然冇有談過戀愛,可這並不能說明她什麼也不懂。

林雪的話讓她有些輕視,這話聽起來給人的感覺明顯是在套近乎。

於是她拉開辦公桌的抽屜,拿出一塊乾淨的白紗布擦掉了林雪留在椅子麵上的抽象藝術作品“水蜜桃”,慢慢地坐了下來,表情嚴肅地揚起雙眉對林雪說道:“嗯,咱們以前是幼兒園的同學。”

林雪聽她這麼一說,立刻精神一振說道:“真的?

我說怎麼看見你麵熟的。

哎?

不對呀,我根本冇上過幼兒園,是我奶奶帶大的。

嗨!

你逗我玩呐吧。”

“嗯,喝粥吧。”

張君芳覺得林雪還冇長大,像個冇成熟的大孩子。

頃刻之間,張君芳女性本能的母愛情愫,在慢慢地湧出,瀰漫著整個房間。

林雪想想覺得自己可笑,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,會不會是自己的大腦出問題了?

下雨淋濕短路了?

一個在南寧長大,一個在杭州成長,如果不是這身戎裝,兩人根本不會相識。

這世界原本就是相識與陌生之間的交替,分離與融合,距離隻是心中的一種感覺。

何為遙遠?

何為鄰近?

有心相繫,縱然迢遙之人,也會靈犀相通;無心不繫,即使眼前擦肩而過之人,也是陌路。

張君芳看著林雪好像在胡思亂想,她輕聲細語的說道:“發什麼呆呀,再不吃,粥會涼的。”

“吃,誰說不吃的。

蘿蔔頭來一個。”

林雪用筷子在醬菜瓶子裡夾起了一個小蘿蔔頭。

他夾著小蘿蔔頭的筷子停留在醬菜的瓶口上,說道:“我怎麼想起了渣滓洞裡的小蘿蔔頭啦?”

林雪看著自己的筷子夾著小蘿蔔頭,而夾起的小蘿蔔頭沾著鹵水正在下滴,他若有所思了。

張君芳喝了一口粥,這粥溫熱的程度剛好,米香西溢相當舒服非常養胃,都說這粥既能養顏還能益壽,那就每天喝粥吧。

想象的空間是廣闊無垠的,有暗示的想象更有針對性。

林雪看到醃製的小蘿蔔頭,聯想到了《紅岩》中渣滓洞裡的小蘿蔔頭。

張君芳喝了一口粥,她的思緒隨著林雪的思路,想到了紅軍。

要是紅軍在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,喝上一口粥,那會怎樣呢?

從古至今,和平都是用鮮血換來的。

長時間的和平,使人們慢慢淡忘掉了曾經的血流成河,曾經的痛,淡忘掉了那些為了和平和信仰而拋頭顱灑熱血的人們。

彆的不好說,就目前來看,這二位真是有緣,吃醬菜,喝粥都能想到渣滓洞;想到紅軍,想到戰爭,想到和平。

如果冇有乾擾,他們兩人的想象力,保守估計己經越過喜瑪拉雅山脈,飛出地球了;火星有點遠,但月球一定會到達。

在林雪的筷子,即將離開瓶口的時候,發生了一個意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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